王跃生
北大经济学院教授
wangysh@pku.edu.cn
李克强总理在日前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开幕会议上所做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明确指出，“综合分析国内外形势，我国发展面临的机遇和挑战并存。世界经济有望继续复苏，但不稳定不确定因素很多，主要经济体政策调整及其外溢效应带来变数，保护主义加剧，地缘政治风险上升。”上述论述，是对当前复杂多变的世界经济形势的准确判断，为我国制定相应的政策、采取针对性措施提供了重要的纲领性指导。
的确，当前的世界经济和国际经贸关系正处在错综复杂、瞬息万变的动荡之中。世界经济虽已开始复苏，但基础不稳。更重要的是，世界经济结构处于大变动之中，格局未定，各国都在按照自利原则出牌，构建未来的世界经济结构与国际经贸规则，这为世界经济的持续复苏和稳定发展增添了巨大的变数。仅举几例。其一，美国特朗普总统上台以后大搞孤立主义、保护主义，不仅退出tpp（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搁置ttip（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协议，即美欧双边自由贸易协定）、重新谈判nafta（北美自由贸易协定）、边缘化wto（世界贸易组织），而且于近日宣布对全世界几乎所有国家的进口钢铁和铝征收高额关税，以保护美国的相关产业，并扬言乐于开打贸易战。其二，美国退出tpp后，在日本等国的坚持下，tpp其他11国经过重新谈判，对部分条款加以修改，达成了新的cptpp协议（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并于2018年3月8日正式签字。一个新的具有时代标志性与规则引导性的区域国际经贸机制正在形成。其三，自从2017年初习近平主席在瑞士达沃斯论坛上发出中国全力倡导和支持经济全球化的倡议以来，中国成为经济全球化的最重要推动者。中国更通过实施“一带一路”倡议、支持联合国和wto等多边机制具体践行推进全球化和进一步扩大开放的精神。中国的主张和做法也得到世界许多国家包括欧盟的响应与支持。
以上几个例子表明，当今的世界经济中，的确存在着多种声音、多种潮流。既有中国所力主和倡导的新型全球化，也有cptpp、rcep（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欧盟一体化市场、“东盟 1”等新老区域经济合作机制，还有美国和英国的孤立主义。当然美国和英国作为最早的自由贸易倡导者和经济自由主义的信徒，也并非闭关锁国，只是想通过一对一的重新谈判，建立更有利于自身的对外贸易投资关系双边谈判机制。
那么，这种多潮流并存、多机制交错、多方向发展的状况是短期的、暂时的，还是长期的、持久的呢？我们认为，既然这种状况的产生具有深刻的时代背景和现实经济基础，那么它就将会持续相当时间，直到全球的政治经济环境发生改变、新的全球结构逐步形成、大国博弈尘埃落定为止。
世界经济格局失序与经贸形势复杂多变、潮流交错的最重要基础就是既有全球化进程受阻、矛盾积累叠加、危机频繁发生。由美国等主要发达国家主导和推动的上一轮全球化始于20世纪80年代，到21世纪初达到顶峰。通过开放市场、自由贸易、产业转移，逐渐建立了全球市场、全球分工和全球生产体系，以及上述全球化结构借以实现的国际经贸规则。然而，这场全球化大潮在大大促进世界经济增长的同时，也带来全球经济失衡、国家之间以及一国国内贫富差距扩大、多数国家发展缓慢甚至沦为失败国家的后果，并且带来不断发生的金融经济危机。随着各种矛盾的积累，特别是贫富分化与金融危机暴露出的全球化结构的弊端，加之民粹主义的兴起壮大，反全球化潮流无论在发展中国家还是发达国家都渐成燎原之势，“中心-外围结构”的全球化便日渐式微，自由贸易和开放市场不再被奉为圭臬。既然全球化不再能为参与国带来利益，那么减缓甚至退出全球化便成为理性选择。这成为反全球化的力量，也是孤立主义、保护主义、单边主义潮流的社会经济基础。
然而，全球分工和全球生产体系既已形成便不是轻易可以改变的，这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反全球化的社会运动和个别主张孤立主义的政治领导人也是如此。资本的逐利天性使其必然会推动全球化进一步发展，把资本的触角伸向全球。与此同时，虽然发达国家的经济结构在上一轮全球化中已经调整完成，未来只是小修小补，但诸如中国、印度等发展中新兴大国仍然需要通过全球市场和全球资源重新配置来实现产业转型升级和可持续发展。或可说，工业化进程中的中、印等国比之后工业化的美英等国更需要全球要素自由流动、市场开放和国际经贸规则稳定。中国等新兴大国经济的规模和影响力又使之有能力在一定程度上倡导和推动全球化。所以，未来中国等新兴大国和诸如德国、日本等制造业发达国家会共同成为经济全球化的主要推动力量，虽然两者所主张的全球化规则可能不同。其中，中国的影响最为巨大。一则由于中国经济体量巨大、处于上升期，影响广泛；二则更由于中国所提出的全球化方向和全球化规则超越了美欧主导的全球化，更具有包容性、灵活性、普惠性，更易于为其他国家特别是发展中国家所接受。无论如何，全球化作为既“政治正确”又符合主流经济学“基本教义”的当代准则，更具有客观经济基础，因而无论何时都会是世界经济的重要趋势之一。
我们说世界经济将呈现出矛盾错综复杂、各种规则和各种主义各行其是的纷乱局面，还有一个重要的背景就是中国崛起与大国博弈过程中的秩序失范与规则缺失。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和实力增强，一个拥有近14亿人口、不久将成为世界第一经济大国的中国，其崛起于世界政治经济舞台是不可避免的。这就带来了新兴大国与守成大国的地位更迭与利益冲突问题。人类历史上多通过剧烈冲突完成新旧更替，即所谓的“修昔底德陷阱”。我们认为，“修昔底德陷阱”是一种现实威胁但并非不可避免。同时，另一种威胁即所谓的“金德尔伯格陷阱”也同样重要：原有的守成大国既然不再是世界老大和霸主，便不再负责维护全球秩序，提供国际公共产品，包括制度规范与经贸规则；而新兴大国又缺乏这方面的经验和能力，从而使世界处于一个旧秩序已经打破、新秩序尚待建立的没有秩序和缺乏规则的混乱状态。在这种情况下，各国只能选择“个人管个人”的自保行为，或者与左邻右舍结成小圈子、小集团，抱团取暖，从而使全球处于孤立主义、区域主义、小集团泛滥的状态当中。我们在当前世界经济中各种区域小集团兴起、全球规则和多边主义式微的状态中多少可以看到这种影子。
附：作者简介
王跃生，北京人，1979年9月进入北京大学经济系读书，1985年12月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现任北京大学经济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国际经济与贸易系主任、北京大学国际经济研究所所长。兼任教育部经济贸易类教育指导委员会委员，中国世界经济学会、中国国际经济关系学会常务理事，担任中国国际贸易促进会、商务部投资促进局等机构对外经济顾问/咨询专家。
主要研究和教学领域为当代世界经济与中国经济、国际企业制度与公司治理、国际直接投资与跨国公司。